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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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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世青倒是想多享受一下他的天倫之樂,奈何頭天夜裏便沒怎麽睡,如今又發了熱,沒說兩句話便睡了,這一睡便到天黑了,夜裏七點多才醒,熱也退下去了,廚房裏趕緊將一直在鍋裏熬著的粥上撇了粥油,送了過來。

粥油是盛在碗裏的,配了湯匙,伍世青折騰了一日,沒怎麽進食,早就餓了,索性將湯匙丟一邊,抱著碗一口氣便倒進了肚子裏,以至於吳媽在一旁難免又不停說道:“慢點兒,好不容易好點兒,喝得急了過會兒指不定又難受,大半夜的,你病了就算了,累得一屋子的人都睡不好覺!”

話還沒說完,碗卻已經空了。

伍世青放下碗,問道:“瑾兒睡了?”

吳媽道:“不到八點,年紀輕輕的,哪會那麽早睡,看她屋子燈亮著,應是又在打她的絨線衣。”說完又道:“要我叫她過來嗎?天都黑了,你不叫她,她肯定不好意思過來看你。”

伍世青倒是真有些歡喜他躺在那兒,看著小姑娘為他跑上跑下的樣子,但他這會兒也不燒了,沒多大事,實在不好意思厚著臉皮叫小姑娘過來伺候他,要他裝病,他多少還是覺得有點丟人,也只能否了吳媽的話。

吳媽見他精神頭看起來還好,原本也不是受了涼,便去洗漱間將窗戶打開,散一散味,說道:“我們家這位也是有意思,別人家的小姐沒事彈琴看書,梳妝打扮,我們家的這位沒事寧願在花園裏幫丫頭除草剪花,如今還打上絨線衣了。”

伍世青聽了卻笑,說道:“她喜歡做什麽便做什麽,高興便好,總不得每個人都是一樣的。”他從床上起身,系好睡衣的腰帶,取了一支煙,接上他的象牙煙嘴,點燃了,吸一口,銜在嘴裏,看著陽臺外晃動的樹影,說:“我覺得她不想認我做爹應該是覺得我只大她十幾歲,不合適,回頭我認她做義妹,她一定樂意。”

這個主意伍世青覺得很不錯,他很滿意,以至於沒有註意到收拾碗準備出去的吳媽回頭看他那一眼裏,盡是嫌棄。

伍世青想了想,又說道:“過幾日我去學校裏給她報個名,讓她上學去,認識些朋友,閑時也有人一起玩。”

並不能理解伍世青這個流氓為什麽會對讀書有如此大執念的吳媽從伍世青的房裏出來,在樓梯口遇到抱著線球和棒針又準備去找小蓮的懷瑾。

懷瑾見吳媽拿著的粥碗是空的,高興說道:“爺好了嗎?我聽說退熱了,吃了粥也沒有不舒服?”

吳媽心道咱家爺這會兒好得不得了,已經想著怎麽哄你去上學了,你這絨線衫怕是打不完了。但自然沒說出口,只說道:“熱退了,精神便好了。”然後便笑了,說道:“爺挺感激你照顧他的。”

懷瑾聽了這話高興得很,抱著她的線球和棒針下樓的時候,腳下跟裝了彈簧一般,一蹦一跳的,不像是十六歲的姑娘,倒像是六歲了。

第二日,伍世青便讓人去找了費允文。

費允文是英德中學的幾何老師,正經的書香門第出生,祖上出過進士,英國留學回來的。本來像他這樣的人應該與伍世青沒有交集的,畢竟若是論錢財權勢,他不夠資格與伍世青相交,若是論文化程度,伍世青又不夠資格與他相交。

但去年的時候,費允文的妻家表弟因為睡了伍世青下面一個堂主的姨太太被扣了。那姨太太是那堂主的心頭肉,舍不得發落,氣全往費允文那妻家表弟身上撒,不要錢,就要命,還不舍得讓人直接死,就是每天一日三頓飯,一日三頓打。那妻家表弟是八代單傳,直接把家裏七十多的老太太驚得昏過去了,一家上下叔伯十幾號人從鄉下趕來上海求費允文這個姑爺想辦法。

費允文在老家雖然走在大街上人人都喊一聲少爺,但在大上海不過是個教書匠,能有什麽辦法,後來實在沒辦法,厚著臉皮去尋了留洋時結交的一個家裏開洋行的同學,想那同學既然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多少比他有門路,然而那同學家裏也就是個正經做生意的,並沒什麽辦法,但大著膽子給費允文指了一條路,讓費允文直接去找伍世青。

“那位五爺自己沒正經讀過書,但尤其看得起讀書人,允文兄你學富五車,你直接跟他求情,沒準能成。”那位同學說道。

伍世青是何等地位,即便是再看重讀書人,費允文又不是什麽文壇泰山,不過是個中學老師,何至於讓伍世青放在眼裏?

對於自己同學的話,費允文也將信將疑,但實在沒別的辦法也就信了,結果沒想到真的就見到了伍世青。

伍世青對費允文的態度尤為尊敬,說起來比費允文還大幾歲,卻親自起身相迎,請坐看茶,開口閉口的都是先生。只是在費允文說明來由,並表示只要人能回來,願意出三千個大洋賠罪的時候,並沒有應允。

要知道如今普通一個人一個月也就十五個大洋的薪水,費允文得虧政府大力發展教育的福利,一個月也就是一百二十個大洋,三千個大洋,已經是鄉下富貴人家的極限了。

伍世青沒有應允,費允文想想妻家老祖母一把年紀,白發人送黑發人,何等淒涼,算算自己的私產,咬咬牙道:“四千個大洋,實在是拿不出再多了。”

然而伍世青卻給他倒了一杯茶,道:“你那妻家表弟的事我知道,那位顯然跟先生不是一路人,吃喝嫖賭,沒有他不沾的,我伍世青今日能得先生看得起登門造訪,一個大洋不要,我也可以放人,但先生今日將他從我這裏撈出去,怕不是過不了倆月,他還得闖禍。”

話說到這裏,費允文皺眉問:“那五爺您的意思是……?”

伍世青道:“人可以帶走,我要他一根手指當是教訓,也算是給我手下的人一個交代,但從此他再不準踏入上海一步。”

費允文聞言有些猶豫,又聽伍世青道:“若是他半點事都沒有就脫身,只怕別人覺得一切來得太容易,反而埋怨先生之前辦事不盡心。”

這話倒是點醒了費允文,可不是,一大家子人在他家嚎了一天一夜了,竟還有埋怨他未將人看好的。想到這裏,費允文自然是立馬允了,當天下午,伍世青便讓人將那斷了指的表弟送到火車站,直接交給其家人帶上了火車。

如此費允文便也算是伍世青一個朋友了,雖兩人也沒再有何交集,但年節走禮都是不少的。

現在伍世青突然讓人約費允文見面,費允文二話沒說就應了,當天晚上伍世青便登了費允文的門。

費允文在老家是大少爺,幾十間房的大宅子,在上海住的也就是一個有五間房的小樓,雖然也是獨門獨戶,但門有點兒小,伍世青的車都開不進去。伍世青進去的時候,費允文道:“我家地方小,您有事交代一聲,我登門去尋您。”

伍世青聽了擺手說道:“是我有事求先生,怎好意思要先生跑腿?”

說完伍世青也不繞彎子,直截了當便與費允文將他的來意說了。簡而言之便是家裏有個十六歲的小姑娘,想送去念書,請費允文指點一下,該去哪個學校,手續上怎麽辦,有何需要註意的事項。

伍世青說完後又道:“對外我是說她是我遠房親戚,實話與先生說,她是早年救過我命的恩人,說是再造之恩不為過,如今意外失孤,投奔我來了,我視她如親女,只望她千好萬好,我伍世青畢生遺憾便是沒去學堂讀過書,自是想讓她能還我心願,若是她能得先生親自照拂,那是再好不過了。”

要說伍世青找上費允文,費允文雖然應的痛快,但思及伍世青這流氓大亨的身份,難免一整日心裏皆在打鼓,唯恐伍世青提出什麽殺人放火的要求來,如今聽伍世青竟然僅僅是想讓他安排一個小姑娘讀書,心裏立時便松了一口氣。

費允文所任教的英德中學是全上海最好的中學,他教的是高中幾何,幾個月前開學剛帶了一個高一的新班,金懷瑾十六歲,說起來若是要進英德,找費允文還真是對得很。

只是以伍世青的身份,即便是不認識,若是親自去找英德的校長商議此事,校長也是會應的,費允文估摸著伍世青找上他,應是想聽些他作為相熟之人給的中肯意見。

如此一想,費允文難免仔細些,說道:“這位金小姐之前可讀過初小?”

初小?

伍世青自己打小就沒進過任何學堂學校,沒養過孩子,家裏親戚戰亂加饑荒裏,全死光,也沒個子侄,以至於伍世青仔細的想了想,然後皺眉看向費允文,有些遲疑的問:“初小?是本書嗎?我只知道她讀過書,沒問過她讀了哪些書。”

這話一出,原本在喝茶的費允文噗的一聲,被茶水嗆了一下,趕緊的放下茶杯道:“失禮失禮!”

費允文放下茶杯,也沒說伍世青說錯了,只道:“初小指的是初中和小學。”

接著便耐心的為伍世青解釋了如今教育司規定的學制,小學六年,初中高中各三年,大學四到六年,諸如此類的一些常識。

費允文說道:“這種學制實行了並不久,確實是有很多家裏沒孩子的不太懂。”

這種學制確實是前兩年剛改動過的,但只是改了各個階段的學年,小初高制度卻是實行了十多年了,費允文這麽說不過是不想讓伍世青下不來臺。

說了最基本的常識,費允文直接說道:“按照金小姐的年紀應該是讀高一,直接安排去讀也不是不可,但若是沒讀過初小,難免基礎不牢,跟不上。國文倒還好,一般在家讀過書的國文都還好,但是英文、幾何和代數,便有些麻煩,英文沒有基礎,是全然聽不懂的,而如今高中用的幾何和代數的教材也是英文教材,講課也是半英文半國文,也是聽不懂,故五爺你可能還是要仔細問問金小姐她可會英文。”

這話一出,伍世青難免皺眉,道:“如今這世道,我國人若是不會洋文,竟然書都讀不了?”

不得不說,伍世青所想,正是如今國民不滿教育體制之關鍵。

“師夷長技以制夷。”費允文知道伍世青定是聽不懂,解釋道:“這是一百年前一個叫魏源的人說的話,意思是學了洋人的本事,來反制洋人,如今我國弱,我少年學子自然要學習,要到他們家裏學習,自然要學他們說的話,等將他們的本事都學會了,並做得比他們更好,就輪到他們的孩子來向我們學習了。崇洋媚外固然不好,但只要我等文人與五爺這等人物心智堅定,存著臥薪嘗膽之心,不必爭如今一時之氣。”

費允文不愧是老師,幾句話簡單明了,解了伍世青多年來心裏對國人崇洋媚外之風的不喜。

如此伍世青也不耽擱,起身道問清楚了再給費允文回話,也就走了。直到出了費家門,上了車,關上車門,從頭到尾跟著伍世青的水生和齊英,連帶伍世青自己都沒忍住笑了。

齊英道:“那個費先生,爺你鬧這麽個笑話,他也就是不小心嗆口茶,然後就跟沒事兒人一樣,果然讀書人都會裝!”

伍世青道:“你懂個屁,那不是裝,是涵養好。人家那可是正經的祖上八輩子都是讀書人的書香門第家出來的長子長孫,拿得是英國最好大學的文憑,有本事的人,跟外面那些肚子裏沒多少墨水還嘚瑟的不一樣。”

齊英也沒讀過書,但齊英和伍世青不一樣,他從來就不喜歡那些自以為高人一等的讀書人,但他自然不會跟伍世青爭辯。也就沒再做聲。

伍世青回到家天已經黑了,懷瑾正坐在客廳富麗堂皇的水晶燈下,拿著總算打了有巴掌長的絨線衣,歪頭聽小蓮說著什麽,見著伍世青回來了,小蓮趕緊的從沙發裏站了起來,鞠躬叫了一聲老爺好,低著頭快步的走了。

吳媽問是不是讓廚房上飯,伍世青點頭。

飯菜很快就上來了,五菜一湯,懷瑾也放下她未完成的絨線衣,坐到了餐桌邊。

伍世青之前有打電話回來說今天可能會晚點兒回,見廚房上了這麽多菜,懷瑾竟然也還沒吃的樣子,道:“不是讓你不用等我,自己先吃?”

懷瑾顯然是有些餓了的快速扒了口飯,說道:“你都說了要回來用飯,我有什麽等不得的。你不在我自己吃也沒意思。”

這話小姑娘說的漫不經心,老流氓聽得心裏服帖又舒坦,再看看自家小姑娘大眼粉腮,真是越看越討喜,便是報紙上吹上天的總理家的三小姐,也沒自家小姑娘一半好的樣子。

高興了的老流氓給小姑娘夾了一個雞腿,笑瞇瞇的說道:“我想來想去,做你爹年歲是近了些,不如我認你做義妹?”

義妹?那就是要做她的哥。在家從父,父死從兄,怕不是還是要聽他的去讀書。

小姑娘果斷的把碗裏的雞腿還了回去,堅定的說:“不要!”

再次企圖得個名份,卻再次被拒絕的老流氓臉刷的就黑了,將手裏的筷子啪的一聲拍到桌子上。

小姑娘一見這是生氣了,加快了往嘴裏扒飯的速度,隨意的夾了一筷子菜,不到兩分鐘將碗裏的飯一掃而空,放下筷子,起身,還鞠了一躬,道:“我吃完了,爺慢用。”

也不等老流氓回話,扭頭一溜煙就跑了。

坐在飯桌邊的老流氓聽著小姑娘火燒屁股一樣蹬蹬蹬上樓的腳步聲,看著門口低頭悶聲笑的齊英,氣得吹胡子瞪眼。

跑什麽跑!他都忍著沒罵人了,還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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